读加塔利:成为一条在混乱中洄游的精子

鸿蒙初辟,人类从混沌、从深渊、从无底洞中育出,感知不过是绝对意识流中的一个裂缝。

在以肉体的感知形式存在之前,我们游荡在哪个母体内?

直觉是出现在生命之流中的一种精神,我看到了,顺着生命运动的方向逆转回来,顺着流动的痕迹,也许能到达这种精神的起源点,我成为了一条洄游的精子,试图解决生命与物质的对立。

肉体规范组织的破裂,代表一种情感意向的流动,倾向于使一切回到自身,并将一切作为一种不断追求的意义而生活。

在我的母体里,乍一看,总是同样的海浪,同样跃动的海草和蓬乱的浮渣,魔鬼正在冒出的波浪中摇晃,混着淤泥的水蹄,踏进一片棉花沙滩,面孔在总是一样模糊不清的天空中出现,又在那里消失……

而在定期泛滥的世界瓦片上,有千篇一律,和我一样,无声无臭的物体,从天上掉落到地面,被碾碎,在地上留下它们巨大的烙印或者群居的垃圾。对于既没有形状,又没有精确或没有明确定义的末端的物体,我们面临着技术难题和形而上学的问题,他们也许是从自己不知名的故乡的边缘地带中被撕扯出来,陷入恐惧,滑入了这个混乱的母体,被扔到了这片坚硬的土地上。乳白胶冻状的身体在空中以延迟的姿势悬浮,大片大片的下落,像是经过了一场暴虐的杀戮,又归于一种可能的凝结,混沌的沉淀。

没有主体,没有结构,亦没有发生。只存在未成形的元素、分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粒子之间的运动与静止、快与慢的关系。

先不讨论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哲学之诞生的内在条件,首先,我们必须制定秩序,掸去骨头上的灰尘,对齐胸围,按长短对四肢进行分类,测量头寸的大小,擦亮鼻柱,冲洗眼睛,将耳朵放进耳廓里。总之要给每个人分配他完整的全貌,也要尽可能避免颠倒和重复。但无论采用哪种方法,总会有人多出一只手,砍掉一只胳膊,或者挪用了邻居的下颌骨。

无可指责,当被问起身体有多少器官时,他们会先把身体拆开,清空身体,留下湿漉漉的痕迹,然后一个接一个的计数。这些器官的解离不发生在我的母体内,而发生在任何一个同质的环境中。

身体的各部分之间在解离之后留下了一个空的区间,在这个空的区间中除了同质的虚空之外,别无他物。所以在各器官之间还有各种需要填补的空白和需要纠正的瑕疵,天线心悸如臂,钳子在手指尖吱吱作响,最后我们不得不制作各种假肢,一些精子用海滩上找到的物品、泥泵、滚轴、线圈来替代某些重要部位,有些人掌握了造型和伪装的艺术,鼻子在最后一刻才用一点沙子和唾沫封住。

那些没有找到脖子的可怜人,头颅跌落在地上的变成零散可用的螺丝,有些人的器官被交换到视线之外,有些身体甚至在接触之后发生变化、破裂、溶解起来筑巢终生。概念陷入这样的思想流中:在与另一个概念接触时被肢解,溶解的极限达到极限,或者相反地进入邻域并与另一种概念上的变体保持一致,等等……

现在一切都安装好了,英勇的线粒体心脏试图使钙化的动脉重新膨胀,细胞刮擦地面,嗅探深渊,沿着裂缝穿行,重力仿佛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范围,我们半截带着鞭毛的小腿坠入了地壳里,泥浆里,凹陷的粪便里,以发臭的步态在生殖道上缓慢滑行,努力要把从自己黏液中脱离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非常缓慢的阴道环境侵蚀,环境已经沉积出了下一团酸性泡沫,啃咬着麻风病的轮廓,这种现实已经威胁到你,虽然你还没有出生。幸好还有母体,幸好还有海浪,海浪卷着海草,冲向避风的海滩,世界是我们跌落在其上的被封盖的坚硬岩石。

相同一揽子坠落的陨石或是两足动物,或来或往,出逃埃及或是原地打转,都没什么区别。是的,他们也被压碎,在坠落之后封印自身。而他们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就已经下定决心等待了:新的生命或者是Aporia,缓慢的,非常缓慢的衰败,认命地接受这种沉重的惯性。

我们在几周内走过了细胞与灵魂之间的光年,被速度席卷,被带入海浪,被带到天空,从天而降,降生了。

这之间真正令人难以忍受的景象不是在飞行中被斩首的奇观,在这世俗的混乱中,唯一真正淫秽的东西是无数的肚皮上装饰用的脐带,就像叠加在内胎上的疤痕补丁,或用来追溯生产批次的印刷标签。在所有失败的分娩,所有失败的受精,所有错过的轮回中,灵魂在他们的对象脐带中被挤压。

几百万光年的时间,几秒钟的时间,成千上万的故事包含在同样不敏感的脐带中之中,裹挟了无数次在膨胀的宇宙星系中逃亡的游历,而我却试图在一条死掉的精子的故事中立足,我在母体的肚子中充满了恐惧,世界的恐惧,存在于世界的事实,本质上是一种混乱的恐惧。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朦胧的微型化次元世界,想写一个在混乱海浪中流动的故事,海浪有波澜,也需要讲述,人种学作品常常以某种模糊的方式呈现生活,就像在身体之间循环传播的物质一样,这个世界早就是这样一个叙事的大熔炉。

在这里,有密密麻麻的魔鬼,一群未完成的小魔鬼尝试着作恶,难以勾勒出谁已经在邪恶中试了手,他们像我们一样残缺不全,像我们一样短暂,像我们一样不稳定,像我们一样未出生。

眨眼间,你可以拥抱一个世纪的人类历史。这是个被诅咒的从细胞到灵魂的飞跃,是的,我们先是被祈望,被速度所奴役,在它的底层滚滚而来,然后,它把我们驱逐,扔在了迟滞的码头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上岸,因此,你的每一个手势都伴随着遗传的眩晕,我们在这里把病态的缓慢当成了一种心理症状,而这仅仅是坠落的记忆,飞跃的纹章。

每当试图我在缓慢沉郁的星空中挣扎着反抗自己的重量时,查阅地图,都没有找到任何先验可报的东西,总是一样的海浪、海草,和渣滓,母体内不断冒出醉酒的恶魔或是疯狗,在海浪中相互推挤。

最开始,是一种细细的、黏黏的雨声惊醒了我,我的嘴里满是沙子,眼皮粘着,双手出汗。似乎从一场灾难中逃了出来,没有名字和记忆。试图张开眼皮,两块眼皮却紧紧地挡在眼前,聚拢闭合,像两个沉睡的天使,光滑如铅鸽,翅膀焊接在一起。

慢慢地,所有人都醒了。醒悟到山水的侵蚀,火山的苏醒,在那里进行着晦涩的物种杂交。远处的海浪停了下来,海面缩成了一个满是气泡和碎片的木桶大小。看来我们的生成已经改变了风景。

环境开始随着我们存在的维度扩张,随着我们在胚胎中发生、成熟、运输,事物和思想像草一样生长在中间,这些类型的“平坦多重性”的维数不断增加。一切都会随着速度的变化而变化,一切都是缓慢或速度的问题,甚至在最不动的山峰后面仍然笼罩着变化的速度和一系列的褶皱。

地平线已经让位于浑浊的天空,薄雾笼罩着黑色的水,在这些仍然新鲜的油漆层上,我们在雨水拍打的地方拉上了塑料罩。

Le chaos-monde va à une vitesse telle que nous pouvons à peine le suivre. (Guattari)

毫无疑问,时间在工作。但我们会见证它吗?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空间杂乱,障碍重重,地平线是一闪而过的错视画。

这个世界无始无终,没有中心,也没有周边。存在领土的构成是这个世界的忧虑,在存在复调中对应了一种低音连续体,就像在一个基调中那样,是一个混乱的基础,建立着不同的线,音乐宇宙的展开又被一种混沌的忧虑所加倍,听众以一种可悲的方式聚集到这个领地,独立于他与音乐的认知关系和记忆,产生一种混沌融合的现象,与之相关的不仅是形式,还有一者与他者的关系,都会消解。

发光的天体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倾向,在天空中四处游荡。时代在混乱中流逝,适应了当下的动态并改变了它,一切都在转动:事物、国家、岁月。

我们并没有朝着地平线消失的方向前进,我们在前进吗?我们不是在倒退吗?回到自己的起点,从一颗精子回到一具肉体,到底是先有肉体还是先有精子?没有开始或结束,没有出生,没有生命,没有死亡,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悖论力量,像奥维德混沌的开场白一样可怕。

我们睡得太沉太重,阴影不断散去并反复出现,从一个梦境滑到另一个梦境,在梦里我蒙着眼睛,即使关着窗户,也能听见一条大船在黑水上空震耳欲聋,时不时还有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奈何桥上充满了陌生的啜泣和未尽的笑声。

沉闷的号角声隆隆作响,一切都必须经过那里,喜怒哀乐,同一根绳索,同一条细长的船身。

一个人就这样从梦境中向着自己的人生前进,从来没有实现它,也没有必要否认它。诱人的生活粘着你,呼唤着你,吹捧着你,喧闹的血液在太阳穴里跳动,从上到下,绵延数里,同样的人生历程,同样的生精小管,同样的钟表发条,同样的节奏,你的周围,无数的基因气泡冒出,浮出水面,扑朔迷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这样四处徘徊,延伸,思考如何克服障碍。始终相同的海浪,相同的天空,所有的生物都在牵引中融为一体。谁会先突破障碍找到出口呢?我们摇着蝌蚪一样的尾巴,冲进被阳光剥落的海滩,满脸皱纹,晒得面目全非,脸颊被沙子缠住,皮肤破烂不堪,在波涛滚滚中冲浪,寻找一条看不见的通道,却在第一次接触地面时被绊倒,灵魂萎靡不振,痴迷于出生的念头。

当我们的身体在宇宙中在同一时间生存和死亡,当身体被穿越,被死亡之流搅动时,它变得更具生机,并开始按照一个异常的、不可设想的、有生命的关系不断地重新组合自己。

我们通过爬行,屈从,固执来无意识地前进。我们滚动着眼珠,脖子僵硬,怪诞地摇摆着臀部前进。所有感官都处于警戒状态。我们就这样从一个小时到另一个小时,从东到西,从早到晚地淌着粘液行走,味蕾外露,嗅觉器官扩张,身体不停地颤抖。日夜警惕的感官有什么用?在我们的世界平面,无任何显著感知者的纯粹的生命和知觉之流。

尚未出生,已经被迫行走。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要极度集中力量和注意力,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危险,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卡住或者倒退。自己好像是在与一股腥臭的水流作斗争,我们的行动,生活和死亡仿佛是一个无尽的时间,这个局限的宇宙和另一个宇宙之间甚至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令人不安。

下一个宇宙的我们是不是会变成肉体的一部分?每当我们把自己的身份设定为目标的时候,我们就会失去一些本质的东西,那就是成为。有了成为的风险就会崩溃,有了风险我们就永远无法隐藏。我们发现自己的最后期限总是很近,我们处于精神分裂症灾难的边缘,这是完全的焦虑,也是种主体性的消解。

我们行走的河流有一种绝对隐身性,导致选择,甚至废除了周围的景观。世界的虚无,就像特纳的大海,河流从隐蔽的地方升起,沿着并非总是明天的路线行驶。与湖泊或大海不同,河流是有目的地的,河流的确定性使它变得很舒缓,特别是对于那些对前进方向失去信心的人,作为一条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可渗透边界,我们游动的这条河流可能是生活中最丰富的隐喻之一。

岸上的生活不乏吸引人的地方,当受到伤害时,我们会回到某些河流的河岸,滑到生活的光滑表面之下 。

有一种没有目标的饥饿从存在的深处升起,就像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也许是一种诱惑。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多久?几天?几个月?一年?没有办法判断。我们在前进,在倒退。我们就这样,在没有停顿、没有进步的旅途中,在小幅度的颤抖、偷偷的滑行、脱臼中前进、倒退。身体仅仅是力和流体的一种收缩,我们向前走着,摇摇晃晃地用灵魂走向一个无形的边界,将我们与这个世界隔开。

毫无疑问,力气已告疲乏,情感已经厌倦。有一天,我们会屈服于行走的眩晕感,挣脱行道的枷锁,走向行走的深渊,但一个人必须行走,尽管他可以滋生出所有反对行走的偏见,我们不妨与引力作斗争,让上帝看看这些摇摇欲坠的小生命在地壳中沉浮纠缠。

“我在世界中,因为我是世界”,对世界的领悟,即在世界中的事实(“da sein”),本质上是一种混沌的领悟:一个人在世界中取消了自己,世界即开始为自己而存在。我肯定这种辨证性,但它也吸收和消解了所有的辨证性。这个融合、吸收的时间,是被忽略的,甚至是被打击的,未完成的出生没有丝毫的荣光。

有一天,在那里,当我们不再期望它时,枯萎的黎明出现了。

每个人都聚集在沙滩上,见证了新的一天的黎明,这个早晨带来了一天的可能性,宣布了可能的甚至是确定的事件,所有这些事件的报纸的页面已经变黑,仿佛几代人在这里的沙滩上相遇,几个时代都向往着同一个愚蠢的成就,同一个愚蠢的化身……在你的周围,数量多得可笑的小生命和蛋白质,正在熙熙攘攘,收拾着他们的伪装,互相推搡着,互相肘击着,听听,他们凄厉的哀叹,无耻的战吼,他们的嘴里只有这个词。生命!生命!生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由于我们每个人已经是几个人,所以至少有数以亿计的受苦生物挤满了世界,大家都是同一个欲望的猎物,被同样的饥饿所攫取,在生命的几种可能性之间犹豫不决,不断尝试着觉醒,一群男人,女人,如此众多的命运渴望在这个世界上实现真正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