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阿伦特:巴尔的赞歌
今天10月14日是阿伦特的诞辰,残暑退去,上海落了秋雨。
这个夏天我重温了阿伦特的《人的境况》,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后出版的第二本书。
这几年数位科技爆发,俄乌开战,巴以冲突,历史有如梦魇,挣扎从中醒来的人们提到阿伦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半个世纪过后,再读起来仍能感受到她切中时弊要害:犹太国家主义、战争、极权、恶、革命、暴力、权力、行动.....处处机锋。
阿伦特自己完成了从德式英文到母语的翻译,不仅做翻译,熟谙德语诗歌传统的她在德语版中援引了大量的德语诗歌,和海德格尔一样,通过诗歌翻译思想。思考永无止境,而诗歌形式会允许一种开放和游戏性的疆界。
这次读了一点德语版的《人的境况》Vita Activa,仿佛是走入了另一条甬道,让我能够连接起她的很多隐喻和概念,比如后面要提到的巴尔的赞歌,Baal's Hymn,隐喻连接思维和诗歌,出实入虚,让人从可见的次要真理跨越到未见的主要真理。
《人的境况》从科学时代开始讨论人类的命运和危机,原子弹,人造卫星,自动化……我们生活在她所说的异化的世界和地球,而异化的起源在于现代的科学基础:
« the modern age which began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came to an en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politically, the modern world, in which we live today, was born with the first atomic explosions.»
从科学上,现代肇始于17世纪而终结于20世纪;从政治上,现代世界随着第一次原子爆炸而来临。
开篇抛出一个问题:科学或者现代科学的兴起如何异化了人类远离地球,远离人类创造的及所制约的世界?(阿伦特的著作中,需要区分地球和世界)
在德语版Vita Activa的序言中,她特意加入了一段铭文,来自布莱希特的第一部戏剧 《巴尔》(Baal) 。当时1919年一战刚刚结束,满世界支离破碎,二十岁的布莱希特披着无政府主义的外衣,还算不上共产主义的先驱,写出了第一个在被蹂躏的世界中受到诅咒的自画像:一个布莱希特式的反英雄——巴尔。
这部剧的序幕开始于一首巴尔的赞诗:Der Choral vom großen Baal。巴尔是生育和性欲之神,是肮脏饥饿的野兽和疯狂愤怒的诗人。色欲浓烈旺盛,胃口凶猛,不仅引诱和虐待男人、少女、和贵妇,甚至连一颗树都能引起巴尔的性欲。
除了对异性恋的征服,他也是复活之神,像狄奥尼索斯一般的再生之神、春天之神。巴尔在蓝紫色的天空下漫步,在平原上睡觉,在星空下的田野里做爱,在森林里喝酒,他体内是兰波,魏尔伦,和维庸。
Margarethe von Trotta and Rainer Werner Fassbinder in Baal
年轻的法斯宾德还曾经出演过电影《巴尔》,大摇大摆的法斯宾德咧着嘴笑着,咆哮着,仿佛自己是 20 世纪的兰波,他在小酒馆里喝酒,和女人上床,从肉体直接的快感中汲取写作的灵感,用他的巴洛克式散文取悦每个人。巧合的是,在电影中,法斯宾德的情人之一是由玛格丽特·冯·特罗塔饰演,后来特罗塔成为了当今德国最伟大的导演,并执导了《汉娜·阿伦特》。
David Bowie 也曾经唱过这首诗歌: Bowie - Baal's Hymn
Als im weißen Mutterschoße aufwuchs Baal
War der Himmel saion so groß und still und fahl Jung und nackt und ungeheuer wundersam
Wie ihn Baal dann liebte, als Baal kam.
...
Als im dunklen Erdenschoße faulte Baal
War der Himmel noch so groß und still und fahl Jung und nackt und ungeheuer wunderbar
Wie ihn Baal einst liebte, als Baal war.
Bertolt Brecht
巴尔在子宫的白色内部成长时
天空已经很大很苍白很宁静,
赤裸、年轻、无穷地奇异,
如同巴尔出生时爱它的样子。
...
巴尔在子宮的黑暗里腐烂,
天空又一次很大很芒白很宁静,
赤裸、年轻、无穷地奇异,
如同巴尔出生时爱它的样子。
整部戏剧都在用刺耳、粗暴的语言庆祝一种混乱的,非理性的和自我毁灭的世界,庆祝人类最自由的的性和动物性冲动。巴尔细长的身体就像一条纯粹的线,划开了人类内心的岩浆。因为强烈的人类和兽性活力,巴尔成为了英雄,而英雄看到了世界所有的黑暗、欲望和邪恶后,决定爱它,且称之为美丽。
阿伦特上一本著作用五百页讨论了极权主义的恐怖,在1951年《极权主义的起源》的结语中,她说人类已经开始怨恨给予他的一切,甚至包括自身的存在。
生命的逐渐褪色和无法控制的生活是我们所处的尘世。我们怨恨自身的存在,怨恨人类不是世界和自身的缔造者这个事实,我们怨恨任何表明我们软弱的事物,也怨恨任何限制自身的束缚,这是人性根源的怨恨。在这种根本性的怨恨中,我们拒绝承认世界的美丽,也拒绝看见给定世界中的韵律和理性。
为了相信人类不应该永远被地球束缚,为了自由,人类极度渴望摆脱地球,我们向太空发射人造卫星,我们已经有了远离上帝的转变,但现在我们正在远离地球,这是地球和世界的早期异化。之前我们还对“宇宙”这个深不可测、无限崇高的词保有距离,现在它已经与我们在地球上制造的其他人造物有了相同的品质,我们把“宇宙”变成了世界的一个物体,人类世界的储藏室。
这种逃离地球的渴望,打破了尘世的界限,人类企图摆脱地球上的种种限制,重力、短命、甚至超越肉身和人类思想的桎梏,从而迈入一种普世智慧和普世生命的宇宙。
人与地球的距离直接导致了与地球的疏远,随着距离增加,世俗化地球的空间就越少。与世界的第二次疏远来源于宗教改革,新教的内在禁欲主义,即将善良视作一种禁欲,迫使我们过上内心克制的世俗生活。而地球和世界的异化改变了人类状况,几千年以来人类的生活正处于根本转变的边缘,我们的超越性不断下降,逐渐远离共同的世界。但她最终却在这本书开头放置了这样一种特殊的快乐:生育之神巴尔的快乐。
阿伦特说地球是人类境况的精髓,只有在地球上,人类才能在没有技术辅助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生活,不需要泵入氧气,我们像动物一样生活,生命就是我们本身存在的一部分。
然而,技术兴起,我们逐渐控制自己的欲望,规划我们的生活,巴尔所代表的动物性驱动力慢慢消失,我们与生命和地球的联系日渐疏远。我们失去了人性的兽性部分,失去了生命本身所透露的痉挛,也沦为简单的人造存在。在探讨极权主义的起源时,她认为原因之一在于世界异化的最激进形式,即人类现在开始成为一个普遍的或世界性的实体,一个没有民族、阶级或任何地方特征的实体。
All these same miseries prove man's greatness. They are the miseries of a great lord, of a deposed king.
一切的可悲证明了人的伟大。它是一位伟大君主的可悲,是一个失了位的国王的可悲。
阿伦特曾经拒绝了奥登的求婚,但在奥登的葬礼上,阿伦特为他写道:在痛苦的凝视中,为人类的失败而歌唱。
而最终的结论,她认为这种怨恨的解决方案是对所赋予我们的为数不多的基本事物怀有感激之情,例如生命本身、人类的存在和这个世界。这正是生育之神巴尔所深入探索的感觉,一种对世界宛如酒神般的感激和欢愉,是阿伦特在这本书一开篇就展现出的具有性能量的愉悦。
对于遭受纳粹迫害的犹太人阿伦特来说,甚至所有的罪恶都有积极的一面,我们不应该抛弃罪恶,即使是极权主义这样的罪恶也是可以调和的,这是她鸡汤式的对世界的深爱 amor mundi 。那么这样带有汩汩温情的乐观主义究竟是人类精神的力量,还是从政治思想中产生的一种哲学概念?面对这样一个充满恐怖的世界,我们要如何才能不怨恨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
在政治领域,阿伦特的 amor mundi 强调了我们并不孤独,我们可以调和人类的多样性,可以一起努力适应人类的多样性,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尽管许多人认为这种差异令人恐惧,但正是因为所有人的权利基本平等,因此我们对不同的人所做的一切行为和所犯的错误都负有责任。
她从字面上把这个“责任”理解为人类的回应能力、反击能力,她钟爱索福克勒斯的一句话:“伟大的言辞能抵消巨大的打击,教人理解....”。这就是她所指出的责任:对偶然给予我们的东西负有责任,我们选择行使人类的反击能力。
“only through insight into the tremendous bliss that man was created with the power of procreation, that not a single man but Men inhabit the earth.”
“只有通过洞察人类被创造时具有生殖能力的巨大幸福,居住在地球上的才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类”
TO BE CONTINUED...